深圳，不只是年輕人的深圳。

根據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的數據，深圳60歲以上的老年人口已經突破百萬。

吃飯，這個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事情，對不想開火的老人來說是個難題。

羅湖某社區在建長者飯堂之前做了一次調研，發現有的老人每天坐地鐵到福田的長者飯堂就餐；有的老人經常讓在北京上班的孫女用手機幫自己點外賣；還有的老人明明和子女住同一個小區，為了不給對方添麻煩，總說自己不用過去吃飯……

所以從2019年開始，深圳全面推動實施長者助餐政策。如今，已經有400家長者飯堂和助餐點遍布在城市各個角落，成為很多老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
工作日早上11點，當年輕人還在崗位上忙碌，我走進深圳的長者飯堂，發現爺爺奶奶的午餐已經開始。

(一天中最豐盛的一頓)

獨自來吃飯的老人一個人占領一張桌子，看著面前的飯菜，一口一口細細咀嚼。有伴兒的老人面對面坐著，詢問對方今天是否記得帶藥過來——年紀大了，吃藥是和吃飯一樣重要的事情。

10月20日11點左右，我來到位于蓮花北社區的華齡飯堂。

如果不是偶爾傳來的幾聲咳嗽以及擤鼻涕的輕響，我不會知道這么多人同時吃飯是如此安靜的一件事。

和那些控制體重少吃主食的年輕人相比，80多歲的杜奶奶已經到達隨心所欲、葷素不忌的階段。

炒粉來一點、青菜來一點、雜糧來一點咖啡太濃了，黑黑的，那今天只喝湯。

正在打飯的杜奶奶

這個裝修后重新開放的長者飯堂，午餐采用自助餐模式。60歲以上的長者每頓飯享受5元補貼，25元可以吃到8菜一湯，還有牛奶、咖啡、大麥茶提供。

杜奶奶吃飯得用2個盤子，1個裝食物，1個裝所有嚼不了的東西。她幾乎每吃2口就要往旁邊的盤子里吐1口，有時是番茄皮，有時是青菜梗。

吃到后面還會偶爾放空，望向遠方的虛空。半晌，再重新拿起筷子?！?/span>太累了，吃個飯都這么累?！本筒偷淖詈?0分鐘，這句話她講了不下3遍。

歲月不饒人。從前杜奶奶身體素質極好，是位老黨員、老警察?！拔沂呛颖北６ㄈ耍诒本┐耸嗄?，后來國家支援邊疆，又在青海待了二十多年。”

一句話，輕描淡寫帶過幾十年黃金歲月。

吃飯間隙，隔壁桌來了2個穿連衣裙的年輕女孩兒。“哎呀，你們也來了，今天穿得真漂亮。”熱情地打完招呼，杜奶奶突然湊近我輕聲說了句“搞保健品的”。

悄悄傳遞情報的杜奶奶，臉上露出難得的狡黠，我仿佛看見她年輕時當警察的樣子。

剛開始，我不明白識破她們“真面目”的杜奶奶為何還要與那兩人拉家常。后來意識到，這可能是她為數不多與年輕人聊天的機會。

因為兒子在深圳，退休后杜奶奶搬來福田，一住又是十幾年。母子倆不在同一個小區，絕大多數時候她都一個人生活，只能自己照顧自己。

長者飯堂的自助午餐，是杜奶奶每天最豐盛的一頓飯?！耙粋€人不想做飯，就來這里吃。早上用開水沖麥片，晚上煮點大米粥、小米粥，有時候煮點面條?！?/span>

隨著年齡漸長，與咀嚼功能、消化功能一起退化的是行動能力。

沒有預告，沒有信號，說不清從哪天開始，杜奶奶腿腳越來越不利索。每次趕來位于2樓的飯堂，她都要借助大堂的老年人無障礙升降平臺。

升降機前的杜奶奶

爬樓梯對于老人來說是個麻煩事，她連走路都困難。比起走路，她更像在踱步，就這么一點一點前進。

杜奶奶沒有就此放棄鍛煉。“我每天都在小區樓下打太極拳，打了十幾年。一共有三十幾個人吧，大家刮風下雨也出來打?！?/span>

能清晰感知生命流逝的老人，或許更信奉生命在于運動。

(愛出者愛返)

“我又忘記怎么打開健康碼了，你來幫我掃一下吧?！北M管每天都來打飯，看著中心門口的電子哨兵，有老人依舊一籌莫展。

羅湖區翠竹街道翠平社區老年人日間照料中心位于文錦教育城2樓，周邊很多商鋪已經倒閉。沒人經過的時候，只有隔壁廁所傳來清潔工人打掃的聲音。

一家可以容納50人就餐的長者飯堂就藏在這個日間照料中心。距離11點開餐還差4分鐘，等不及的老人拎著飯盒陸續從電梯口走出。疫情后，飯堂只能打包帶走。

熟練的爺爺奶奶，剛出電梯就會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準備掃碼，然后進去刷卡、登記、打包。74歲的曾爺爺就是如此。

正在登記的曾爺爺

10月的深圳，早晨還有些陰冷。穿著短袖的曾爺爺似乎一點也不怕冷，智能手機也用得很溜。長者飯堂的消息他就是從手機上看見的，其他老人大多是通過社區擺攤介紹或者身邊朋友介紹。

曾爺爺是這天第一批來取餐的老人，也是前一天第一個在訂餐群里報名的老人。畢竟這關系到老兩口的午餐。

這天的飯菜是秘制鹵水鴨、芹菜香干炒肉絲、蒜蓉時蔬以及海帶肉片湯。曾爺爺說，一份飯足夠他和老伴兩個人吃。

“我沒有刻意多打，每一盒分量都是統一的，我們是年紀大了，吃不了那么多?！?/span>

更重要的是，享受5元補貼后這頓飯只要13元?！耙粋€月往卡里充300元就夠我們兩個人吃，特別劃算。”這里只在工作日中午開放。

每天中午，家里只有曾爺爺和老伴兩個人吃飯。有了長者飯堂，不想開火的他們午飯終于有了著落。“三菜一湯自己搞不來，一大早起來買菜做飯，太麻煩了?！?/span>

一邊說著，他一邊從貼身放的卡包里掏出充值卡——卡包一面是可以搭乘公交的智慧養老頤年卡，一面是飯卡。出行與吃飯，是老人生活中同等重要的兩件事。

一對過來打飯的老夫妻

“哎呀，今天來得很早啊?！?/span>

“別著急，先坐下喝杯水?！?/span>

79歲的丁奶奶和85歲的王爺爺從飯堂開始營業后就經常來吃飯。從進門那一刻起，他們就會收到親切問候?！拔医裉爝^來，還給我量了一下血壓。”

這份關懷，不僅存在于此刻。“因為我們是空巢老人，工作人員過年過節還會帶著禮品來家里拜訪，就像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。”

當我問起兩人最開始來這邊吃飯的具體時間，他們已經記不清，只記得是疫情前。日復一日的生活，模糊了老兩口的時間觀念。

早上7點起床，休息20分鐘，然后走路到附近的洪湖公園或者兒童公園晨練，再慢慢地走過來打飯，是兩人的固定路線。

打包好的飯菜

散步時看見遠處的高樓大廈，老夫妻忍不住回憶從前?！斑@一片一開始都是稻田，什么也沒有，后來那些高樓才建起來，我們是慢慢看著深圳變成這個樣子的?！?/span>

來深圳40多年的丁奶奶和王爺爺，是從內地來的特區建設者?！昂芏嘟ㄖ玫纳舷滤芫褪俏覀儚S制造的?！?/span>

特區建好了，廠子也倒了?！艾F在早就不用這種水泥管了?！?/span>

他們依舊住在當初廠里建的職工房里，相依為命?！霸仁枪业姆孔?，后來花了幾萬塊買下來。現在買不起了，深圳的房子都要幾百萬?！?/span>

王爺爺說，年紀大了，吃不慣也不放心路邊的小餐館?！斑@里有自己的廚房，做飯你能看得見。菜式多，味道也不錯，真是方便。”

當這批最早的來深建設者到了需要照顧的年紀，他們依然能夠感受到這座城市的溫暖和善意。

(年輕人在這里找回家的味道)

來長者飯堂用餐的不僅有老年人，也有年輕人。

在華齡飯堂，12點就像個分界線。前面是老人專場，12點后年輕人陸續出現——也許大多數公司的午休開始時間都是12點。

他們的生命力體現在旺盛的食欲和傾訴欲。

雖說是自助餐，老人大多只會打一次菜，有些人甚至連第一次裝的食物都吃不完。工作人員過來收走餐盤的時候，一位滿頭白發的爺爺略帶愧疚地說：“哎呦，浪費，我明天少盛一點?！?/span>

而年輕人幾乎都會去添點菜、加個飯。一位穿著工地安全背心的大哥，先后打了2、3次飯菜，每次都是滿滿一大盤，一副要在自助餐廳吃夠本的架勢。

當飯堂變成自助餐，再也不用擔心打飯阿姨手抖了。

與此同時，當就餐者平均年齡低于40歲，長者飯堂也變得嘈雜。周邊餐桌，不斷傳來各類聊天。

“不好意思來晚了，今天請的家政阿姨是新來的，干活兒還得我看著?！?/span>

“我為什么不拿米飯？胃不好，不消化。”

“初中壓力不大？初中壓力才大呢。在深圳考高中比考大學還難，進了好的高中，上大學基本沒問題?！?/span>

耳邊的話題平均2分鐘更換一次。置身其中，馬上被深圳特有的快節奏裹挾著——焦慮大概是新時代的城市病。

也有例外。

那些一個人來吃飯的年輕人同樣是安靜的，他們的無線耳機自始至終沒有摘下過。打好飯，第一件事不是吃，而是掏出手機打開下飯視頻。邊吃邊看，一頓飯才完整。

有補貼的老人午餐花銷是25元，普通人得花30元，這個價格稱不上實惠。

主要是曾經經濟實惠的外賣，如今基本等同于重口味料理包。相信每個看完前段時間刷屏的科技與“狠活兒”的人都會心中一震。

而一個人租房的年輕人，實在沒有精力自己做飯、帶飯。

那天中午我吃了一次，味道很不錯

新鮮的食材、健康的烹飪方式、家常菜的味道當上述元素組合在一起，長者飯堂對他們就有了特殊的吸引力。

一個在附近上班的男生告訴我，主要是看中飯堂的食品安全有保障?！爱吘估先艘苍谶@里吃?！?/span>

偶爾吃到一道家鄉菜，還能回憶一下家的味道。

長者飯堂解決的是老人們的一頓飯，也不只是一頓飯。

深圳許多長者飯堂在設立之初，就會依托已有的老年人日間照料中心、星光老年之家、健康服務中心、黨群服務中心等機構布局。

比如翠平社區老年人日間照料中心不僅有長者飯堂，每周還會組織不同的主題活動：養生知識講座、剪紙、合唱等等。

早上去機構參加活動，中午順便在飯堂吃飯，是很多老人的日常安排——這是他們的生活半徑里，為數不多的社交和娛樂。

根據最新公布的數據，目前深圳已經有400家長者飯堂和助餐點。

從第1家到第400家，背后是一個年輕城市對年長者無聲的關懷。